我們接受了第三位專業神經外科醫師的建議，一週後將入院來動頸椎手術。這個手術開的是頸椎的第二、三、四節，靠近腦部以及所有最重要的中樞神經，但因為逐漸痿縮的頸椎神經，會慢慢讓父親雙手雙腳失去知覺，變成癱瘓，最後，再失去呼吸心跳。所以這個手術不能不動了，然而，成功率是百分之三十，意思是，手術有七成的機率，他會癱瘓甚至死亡。
造成今日面臨這個生死難關的原因，是十年前的一次重大車禍所受的傷。十年前，因為酒駕，父親頸椎強烈撞擊，命保住了，卻癱瘓臥在床上大半年，當時算是很奇蹟，半年後他竟然能下床能走路，只需長期復健，依舊可以回到正常生活。
這場四輛車追撞的連環車禍的其中一名駕駛，似乎是當場死亡，他的酒測值更高。四輛車中，有兩名駕駛喝了酒，父親是行駛中的第三輛車。父親說，其實他當時已經看到前方兩台車撞在一起，可是他愰神反應不及，撞了上去，因為他也喝了酒，思緒反應都不及！而他後面的車，也煞不住了！而爸爸口述，當下的瞬間他全身失去知覺，救援人員到現場後，他努力保持清醒的意志力已用盡，接著，昏過去。
不幸中的大幸，動了大手術，治療臥床半年，他回到正常生活。他這十年，卻飽受許多後遺症的辛苦。可是能怨什麼呢？喝酒開車上路，是多麼可怕，不能賭運氣，因為沒有人輸的起遇上任何的萬一。這十年來，爸爸依舊是進進出出神經外科、復健科、疼痛科。
一週後，我們辦理了住院手術，準備動手術，動這個成功率只有不到三成的手術。
梅雨季節的陰暗濕冷，更讓人增添哀愁，病床外，陰天下雨，好像老天也都不給正面能量一樣，慘淡陰霾罩著。
等待手術的父親的，四肢的傳導和大小便，已經沒有什知覺。他一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大老闆，正值壯年，我們都知道，他比誰都不能接受現在的情況。可是沒有別的方法，再不動手術，頸椎的萎縮會讓他隨時終止呼吸。
手術前一晚，父親，姊姊和我，在病房裡，等待明天一早手術的來臨。病房內誰也睡不著，卻是低氣壓籠罩的安靜。吊著點滴的爸爸，突然開口了，看著我和姊姊，他說︰『
想了兩天，爸爸決定不動手術了。』
『那怎麽行？！不動手術，隨時都可能…可能…就不呼吸了！何況明早已經都已經安排好了！』我說。
『爸爸不能讓妳們承擔七成的失敗率，爸爸自己也不能承受癱瘓的下半輩子，死在手術臺上也就罷了，若癱瘓，我生不如死。』
『爸，你為何不想三成的成功率？也許手術會成功、不會死、也不會癱，不好嗎？』姊姊說。
『爸爸其實不怕死，爸爸是怕沒有那個運，即使活命，也癱一輩子！要拖累妳們。』父親的眼淚掉下，他眼中有害怕、憤怒、不安、絕望、抱歉…的各種情緒，從心裡湧出混合進淚水，落下在他無奈的臉龐，千言萬語，幾滴淚水。我和姊姊也哭了。
『真的，刀我們別開了，爸爸不怕死，卻怕癱一輩子，爸爸怕手術動下去，自己卻沒有那個運阿！』他多麼狼狽，卻絕望堅定，寧可面對死亡也不要癱瘓成為我們的累贅。
我們讓爸爸一個人先靜一靜，我和姊姊，病房外，一坐一站，十分鐘過去了，我正要問姊姊話，姊姊便示意進病房吧！我趕快跟著，在姊姊的臉上我看見更堅定的臉。
『爸爸，快休息，明天還是動手術吧！』姊姊堅定的說。
『有些同意書還未簽，我一早會跟醫師說我不……』爸爸正說到一半。被姊姊打斷話語
『爸爸，開刀吧！沒有盡力就先想到失敗率』姊姊說。
而我看著父親堅持，我也一直掉淚，爸爸怎麼不勇敢點呢？
『孩子，妳們不懂，爸爸真的不怕死亡，卻非常怕癱瘓要癱一輩子！我不能賭這個手術、賭有沒有運氣……』
突然，姊姊拉我蹲在父親床邊，我們三人的手握在一起，她說︰『爸，如過手術沒有成功你死了，我們都會照顧好自己。而如果，手術成功了，你有一個新的十年二十年，我們需要你。』”
然而，父親說︰『孩子呀，爸爸賭不起的，是手術不成功也不失敗，我將癱下半輩子……』
姊姊牽我的手，很堅定而勇敢的告訴父親︰『爸爸，如果，癱瘓是你的運，那照顧癱瘓的你，是我們的命。』
我看著一個絕望的父親和一個認命的姊姊，心裡五味雜陳，當初，為什麼喝了酒還要開車呢？難道都沒感覺到，醉意迷茫，反應和判斷力都是下降的嗎？父親呀，這場車禍，你的前後輛車主，也跟著你一起被酒精扼殺了人生，不管是當下死神帶走的前輛駕駛，還是和你一樣為重傷後遺症受苦的後輛駕駛，多少個夜裡，你們有多少悔不當初痛苦無奈？只是，於事無補，身心疲憊。一場車禍不到十分鐘，卻要十年，十五年，二十年，甚至更長的時間，來償還一時賭運上路的錯誤！
第二天一早，父親進了手術室。手術長達十四個小時了，很煎熬很漫長，更多的擔憂是，會順利嗎？
第十五個小時，手術結束了！主刀醫師的助理，廣播我與姊姊進去開刀房會議室。我很忐忑不安，姊姊也是吧？我們椅子坐了下來，主刀醫師說
︰『妳們父親手術完成了，但目前需在加護病房觀察，他現在還靠呼吸器，我們先不能拔管，需要觀察他的呼吸狀況，畢竟是中樞神經，不能大意。』”
『那我父親手術順利嗎？』我很小心翼翼的問。
『我知道家屬的心情，但我只能告訴妳們，手術是完成，不代表是成功，團隊盡力完成手術了，而成功與否，觀察七十二小時。』
於是，那三天，是我人生最煎熬的三天。我不知道我將會等到什麼結果。
第五天，父親從加護病房轉刀普通病房了！老天保祐，他可以自己呼吸，而且他能站立，能緩慢行走！雖然說大部份時間，還是在輪椅上和床上，可是復健就會好，這是重生的生命啊！然而，人生並不完美，父親的右手，徹底沒知覺，意思是癱瘓了右手，從今後，他只剩左手能輔助生活。可是我們已經很感恩上天了！
父親說，一場酒駕車禍的代價真的很大，十年的痛苦是懲罰，而現在，老天恩賜讓他活著，能復健說話，他要做公益回饋社會，要以切身之痛，支持，政府宣導勿酒駕上路。
爸爸手術後，我每個星期二和五，帶著他到醫院復健，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多月。我期待下個月農曆新年，他可以狀況更進步，一家人好好過年。
那天，是爸爸手術後的第四十三天，一樣要到醫院復健的日子。但這天，爸爸並沒有像之前一樣，開著房門等我，房門是緊閉的。我心中詭譎的不安湧上，緊繃的快不能呼吸，我輕輕敲門幾下︰『爸？爸？』，裡面沒有應聲，我感覺不對，推開房門！父親躺在床上，看似睡著了，我趕緊要叫醒他，因為我莫名的好害怕！可是我叫不醒，他昏倒了！我快速打了119，然後的時間裡，從家中到醫院，一連串的救護，急救，搶救，我幾乎腦袋空白了不能思考運轉。然後姊姊趕來了，我還是呆滯，我們姊妹，坐在急救室外等待。
一個半小時後，醫生出來了，宣告不治。死亡原因︰中樞神經麻痺致呼吸終止。
父親過世了，老天終究沒有給他活下去的機會，他終究還是為了當初的車禍，付出了代價，即使悔悟，懺悔，學會珍惜生命，不過還是太晚了，來不及，生命已經結束了。
完了父親的後事，緊接而來的農曆新年，我們是在還在守喪的。
這個新年，很悲痛。我在父親的牌位前，跟他說了話︰『爸爸，新年快樂，我不敬你一杯酒，酒讓我們都太傷痛。我泡杯牛奶給你喝吧！你戒酒後，開玩笑說只喝牛奶好了，還說健康又安全，諷刺自己，呵…』我上完了香，掉下眼淚，離去。
大年初一，父親的遺照前，三柱香，一杯牛奶。
想起每當農曆年節，冬天的冷風，團圓熱絡總能抵擋。
而今年的冷風，吹得讓人從皮膚痛進心裡。
（本文為「失控的0.15」2014酒駕故事徵選活動得獎作品之一，著作權屬作者與台灣酒駕防制社會關懷協會所有，引用前請先告知。謝謝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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